一天下午，
我忙裡偷閒躲在醫務室裡翻著輔導長寄放在我這的文康書籍，
有意無意的翻到龍應台「大江大海」中描繪的這段文字：
『頭上腳下，足起頭落…天翻地覆，船動神搖…
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，吐得死去活來，滿臉金星，
污物吐落滿艙，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，
惡臭，真是慘不忍睹。』
看著這段引述自林精武「烽火碎片」之敘述，
心中突然激起一陣難以言表之共鳴，
『是阿！我不也是這麼經歷過來的嗎？！』
我們的船是海軍向以搖晃著稱的“大木殼”，
因為是平底船，無法進行所謂的『破浪』，
只能隨著海浪湧流起伏載沉，
搖晃程度自然不可與大型軍艦比擬！
如果海相不好，
船艦搖晃的程度絕對會讓你腳步不穩、食不下嚥。
還記得搖晃最嚴重的那次，
當天出海夜偵風力高達四十節，
船艦不僅被風吹的左右搖擺，
強風激起之湧浪更是讓這艘年邁的大木殼忽高忽低，
連船艙甲板都被一波波之浪頭撞擊得吱吱作響。
當晚，
看著水平儀顯示船艦左右搖擺程度已將近40度，
而我擠在僅可容身之床鋪上，好幾次都差點滾落床緣，
睡不安穩加上整晚胃裡猛烈翻騰，
如此痛苦折磨，無以復加！
什麼？你說很難體會啊？
你做過海盜船吧？
或許你認為隨著海盜船高低起伏、忽上忽下很新奇刺激吧？
但當你一連坐了一整晚海盜船，
我相信神經再怎麼大條的人都會受不了而崩潰吧！
而向來認為不易暈車的我，
自以為船艦工作應可輕易勝認，
但在我初次出海的頭一天我體會到這輩子最令我難忘的震撼教育！
『Doctor，初次出海吧！記得要準備一下嘔吐袋喔！』
文書兵小鑫不安好心的對我做最後之叮嚀。
我心想：「開玩笑，這麼看不起我啊？」
故作鎮靜回答：『你放心！我自我感覺良好，不會暈的！』
小鑫鬆了一口氣，緊接著說：
『那太好了，Doctor，麻煩你日後多關照我一下，
也不瞞你說，我是全船最會暈船的人，
如果出去了我發生甚麼問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喔！』
『你啊！自己都搞不定還擔心我，
暈船藥拿去吃啦！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！』
我也不知道哪來的信心，
就這樣誇下海口，卻掩飾著心中莫名的不安與焦慮，
內心不由自主的反問：
「我會暈嗎？要不要真的準備個嘔吐袋？
還是先吃個暈船藥預備啊？」
「不行！我是男子漢，我不會暈的！
暈船藥和嘔吐袋就免了！」
是啊！這真是個錯誤的決定！
『叭………！』
船艦汽笛聲大響，
我們迎風緩緩朝向小港口出發。
『今天的風似乎有點大呢？』補給班長打趣的說到，
『是嗎？我還覺得這樣鹹鹹的海風很舒服呢！』我不以為然的說，
『舒服？哈哈哈…等一下你就知道苦頭了！』
『什麼？什麼苦頭？你到是說說看啊！』
『沒什麼，你馬上就會知道啦！』
補給班長狡黠的離開，
留下一臉疑惑、大難臨頭的我在甲板上，
觀看著這頭一次出海難得一見的美景！
『醫官，醫官…』
一位槍帆兵上氣不接下氣緊張的跑來，
『怎麼啦？你慢慢說，出了甚麼事？』
『有…有人…有人暈倒了！』
『什麼？是誰？在哪裡？』我緊張得大叫，
『是小鑫，他在下住艙暈倒了！』
我內心激動的吶喊：「太巧了吧？！
該不會我第一次出海就給我遇到緊急情況吧！」
『快帶我去！』
到了下住艙，
一下樓梯就驚見小鑫橫躺在住艙狹窄的走道上，
身旁棄置一袋裝著黃色液體之塑膠袋，
小鑫有氣無力的微微呻吟著，
『小鑫，小鑫，聽到的話答一下腔！』
說完我隨手拍了小鑫兩下，
『Doctor，哈…不好…意思…我…吐了…』
小鑫賣力從口中的擠出一些文字，
言語間還隱約傳出陣陣酸臭味，
『你這傢伙，看來你的暈船功力還真是名不虛傳！』
『我們不是才剛出海嗎？
怎麼這點搖晃程度你就倒在地上啦？
來！起來到床上側躺好，
我給你開點止吐藥。』
我攙扶著小鑫上床，叮嚀槍帆兵暫做看護，
旋即轉身前往醫務室拿點止吐藥。
安置好小鑫後，
我轉向艦長報告小鑫狀況，
然而任憑我說的口沫橫飛，
只見艦長不動聲色，冷冷的答到：
『醫官，辛苦你了！但這種情況我已經見怪不怪了！
這個小鑫每次都這樣，讓他躺一下，
等一下輪到他值航行更再把他挖起來做瞭望就行了！』
我不可置信的回答：『是！』
心想：「天啊！艦長還真是冷血…」
『醫官，到是你，第一次開船還習慣嗎？
你運氣還真不好，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這種海相，
如果你也暈的話要不要也去休息一下？』
『暈？不會阿，我很好，謝謝艦長關心。』
回答的同時我才驚覺，
原來這條大木殼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左搖右擺的搖晃起來，
突然間，一陣湧浪打上正在迴轉的船頭，
頓時這艘大木殼往側邊劇烈晃動，
彷彿這時只要對已偏離中心的船舷施點小力，
明天蘋果日報的頭條新聞就是本艘船外海翻船意外！
我一個腳步不穩，狼狽的跌了個四腳朝天，
『醫官，你還好吧？』
『報告艦長，我沒事，只是沒站穩！』
『我看你還是快下去休息吧！等一下你還要值副值更官耶！』
我連滾帶爬的逃離了駕駛台，
這時，我的胃裡正有個怪獸蠢蠢欲動，
或許剛剛因為忙著照顧小鑫沒注意到自己的變化，
但我清楚的知道卻不想承認，
我，暈船了！
「天啊！這種胃裡翻騰的感覺還真難受啊！」
我難過得抱著腹部，蹣跚的往上住艙走去。
「原來這就是暈船，怎麼這麼難受！」
突然一陣作嘔，『嘔……』
「不行！我是醫官，
船艦上上下下六十幾個人需要我照顧，
如果讓人家知道我吐了那還得了！」
我使足吃奶之力、壓抑著肚子裡即將造反的怪獸，
辛苦的爬上我那第三層、小到不能再小的鋪位上躺著。
「睡吧！睡著了就沒事了！」
「寶寶睡…寶寶睡…」
雖然船艙中滿是引擎轟隆聲，
半夢半醒間卻依稀感覺有人在我耳邊唱著搖籃曲，
搖著搖著，這位初次出海的醫官，
儘管難受不堪，也漸漸的，沉沉睡去。
『醫官，醒醒，站更了！』
一位小兵殘酷的把我從睡夢中吵醒，
我看看手上的手錶，
很好！凌晨三點十分，
這真是一天最好的開始，不是嗎？
正當我要轉身下床，
突然又是一陣暈眩，
「天啊！這是宿醉嗎？頭昏腦脹的？
不過，好險！看來肚子裡那怪獸還沒醒來」
趕緊換好軍服，倉促洗把臉，
就這樣我拖著沉重的步伐，
心不甘情不願的往駕駛台邁去。
海軍也就是這麼莫名其妙，
因為我們的船人不多，
所以我必須要額外承擔站更之任務。
平常時每兩天要站一次四小時的梯口更，
開船時每八小時要值一次四小時航行更，
唉，真的只能高呼醫官萬能！
除了看病外甚麼都要幹…
或許退伍後，
我想我從軍中得到的最棒的伴手禮一定是─
一對表面嚴重靜脈曲張的蘿蔔腿！
『呦…醫官不錯喔！看來你頭一次開船適應得不錯嘛！』
副長一旁打趣的說到，
『還過得去啦！要是我都暈了，怎麼配當得起醫官阿』
真佩服我當時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逞強，
明明當時已經天旋地轉、雙腿發軟，
卻還得裝得若無其事，
撐住身體，勉強斜靠在值更桌上，
開始學起如何利用各種觀測方式在海圖上作定位。
這一晚，
時間彷彿比平常過得更漫長，
我心不在焉的聽著警衛長對我講解海圖定位，
其實這時的我正花著十二分力，
努力的壓抑著肚子裡那隻蠢蠢欲動、脾氣暴躁的大怪獸！
因為這隻怪獸就在我開始站更後不久，
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船體左右搖擺被喚醒了！
你知道的，它有“起床氣”！
「嘔吐袋呢？該死，我根本沒帶啊！」
『嘔…！』又是一陣作嘔，
我勉強用手壓住嘴巴，一次又一次的奮力與怪獸對抗。
其實我知道，
它即將破繭而出…
這時，副長緩緩向我走來，
『醫官，這海圖定位可是很有學問的。』
向以理性著名的副長又開始一貫的“連珠砲式”教學課程，
而我，根本心不在焉…
『左營港…興達港…沿線交點…』
副長的話語一段段的在我耳邊“閃爍”，
他說甚麼，說真的，我根本不在乎！
我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制服這隻沒有教養的怪物。
突然間，
我大叫：『副長！你先別吵！失陪一下…』
這時這隻怪獸已經跳出我的咽喉，直搗我的嘴巴，
我的牙齒被這隻猛烈的怪獸撞得吭吭作響！
我的手用力阻擋它的出口，轉身往駕駛台外的信號甲板跑去，
留下一臉錯愕卻不知所措的副長呆呆站著…
這一幕，
如果背景不是在左搖右晃的船艙裡，
而是在再平常也不過的路地上，
或許別人還會以為我因為被副長欺負，哭著跑開呢！
『嘔…嘔………』
『嘩啦…唰…嘩啦…』
就在踏出駕駛台的那一剎那，
一股腥臭噁心的黃色液體從我的嘴巴宣洩而出，
宛如山洪暴發，一發不可收拾！
又宛如江流滾滾，綿延不見盡頭！
依稀中，
我聽到副長大喊：『醫官吐了，大家不要靠近甲板！』
很難為情？
是啊！但那不重要了，
我當時只希望趕快讓我脫離這海上地獄吧！
那一晚，
時間很漫長，
我吐了幾次我已經記不得了，
現在的我只記得旋轉的地板、酸臭的制服，
以及隔天靠港後，
小鑫不安好心的塞了兩袋塑膠袋進我的口袋，
半笑半嚴肅的說著：『Doctor，有備無患啊！』
自此，
我注意到信號甲板上永遠存在著一道洗不掉的汙漬，
是我造成的嗎？
或許吧！
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，
信號甲板已經成為我沒事不想多加逗留的禁區。
誰會希望再重溫一次這麼難堪的回憶呢？
再次翻開這段文字：
『頭上腳下，足起頭落…天翻地覆，船動神搖…
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，吐得死去活來，滿臉金星，
污物吐落滿艙，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，
惡臭，真是慘不忍睹。』
這真是形容得再貼切也不過了！
“暈船”的滋味，
體驗過就一輩子再也難以抹滅。
直到現在，午夜夢迴，
我還會被那股酸臭味驚醒呢！
你問我現在還暈不暈？
不會了，可以開始適應了。
但其實翻開內科的教科書，
對於所謂的“motion sickness”著墨不多，
坊間可用來治療之藥物多半也成效不彰，
真正能用來馴服伴隨暈船而來的腹內怪物的方法無他─
“減敏療法”而已，
也就是說，唯有一直暴露在這些環境裡，
才能真正減緩暈船發作之症狀。
而我，
歷經這一年海軍軍事化磨練，
想當然爾，自然已經練就一身看家本領！
或許到現在就算在睡夢中突發大地震，
我依然可以渾然不覺，呼呼大睡吧！
但人終究還是不能“鐵齒”！
自從這次震撼教育，
以後的每次開船，
我的口袋裡永遠裝著一只特大號塑膠袋，
畢竟你永遠不知道，
那隻沒有教養的怪獸甚麼時候會再來搗蛋，對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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