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麗的蝴蝶！

平靜的一天，我的公務電話卻不安好心響起，

『請問是骨科陳醫師嗎？』急診醫師焦急尋問，

我試著緩和情緒後回答：『是的，請問有什麼事嗎？』

『這樣的，我們這裡有一位疑似跳樓女性患者，12歲，從三層樓高掉落，

左側骨盆嚴重碎裂，但生命跡象穩定…』

『等等…』我迫不及待打斷急診醫師說話，

『你是說…12歲小女孩跳樓…這是真的嗎？』

我心想：「本該無憂無慮的小女孩，怎會傻到跳樓？這可是我當醫生這麼多年，第一次遇到這麼年輕的跳樓患者！」

『是的，陳醫師，真的是12歲，您來評估看看吧！』急診醫師堅定地回答。

我趕緊前往急診檢視這位小妹妹，

妹妹顯露著痛苦表情，而媽媽卻在一旁靜靜地守著妹妹，

沒有責備，更出乎意料地沒有顯露驚慌與無措。

所幸經過一番檢查，小妹妹除骨折外，沒有其他急症，

但我卻也同時注意到小妹妹身體及四肢，

一道又一道、新舊交雜的皮膚疤塊，

這當然不是這次跳樓事件所造成，

這些疤塊漫佈皮膚皺摺及衣服掩蓋處，

我想這位小妹妹之前應該飽受“異位性皮膚炎”困擾吧！

讓我也不禁替這位小女孩感到心疼與不捨，

卻沒想到這些疤塊卻也是導致這位小妹妹跌下樓的主因。

『還好，雖然粉碎骨折，但重要器官都安全，沒有明顯內出血，妹妹妳還真是幸運！』我試著安慰著痛苦的妹妹與身旁的媽媽，

『媽媽，你別擔心，小妹妹需要住院觀察，我們會給予牽引治療，至於住院中我們也會請相關專家給予評估，包含妹妹精神狀態，媽媽請你放心！』

『陳醫師，謝謝你，妹妹就麻煩你們多費心！』媽媽感激地回覆。

但這時的我，心底卻納悶著：「什麼原因讓小妹妹想從三層樓高跳下？而又是什麼原因造成妹妹有如此大的心理障礙？還有，為甚麼這位媽媽在得知小妹妹從三樓跌落後卻異常冷靜，但眼神中卻又顯現出些許令人擔心地內疚呢？」

經過幾天的休養，

小妹妹疼痛一天天地減輕，

令人欣慰的是，原本總是眉頭深鎖的小妹妹，

也在後來這幾次查房探望中，開始笑顏逐開，

似乎漸漸擺脫原本籠罩在她心頭的那朵烏雲！

「是啊！這才是我認為一位12歲小女生，應該要有的生活態度啊！」我自我安慰地想著，

但翻開病歷，看著兒童心理精神科醫師會談結果，

診斷欄裡卻寫著『適應性障礙』？！

「怎麼會呢？真的難以想像！小小的心靈怎麼會藏著大大的煩惱呢？」

這些令我縈繞不去的疑問，

讓我開始擔心這樣天真的小女孩，

縱使骨折外傷有痊癒的一天，

但內心所受到的傷害，我該怎麼給予治療呢？

而我內心的這些疑問如雪球般越滾越大，

在小妹妹病況穩定，至出院的當天，

我才終於從媽媽口中獲得解答。

『妹妹，今天要出院囉！記得回家只能先坐輪椅，還不可以踩地喔！』我叮嚀著即將要出院的小妹妹，

小妹妹也回應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。

我轉頭對向媽媽，正準備給於例行的出院衛教時，

卻想起那些縈繞我內心未獲解答的疑問，

靈機一動說到：『媽媽，你方便跟我來護理站處理出院手續事宜嗎？』

我因此成功支開媽媽，帶到妹妹聽不到我們對話的地方後，

開門見山地說：『不好意思，說了點小謊，媽媽我只是想問問妹妹跳樓的始末，雖然我只是骨科醫師，但如果能知道事件緣由，或許我也可以給予妹妹應有的協助！』

媽媽斗大的眼睛看著我，緩緩的說：『陳醫師，真的很謝謝你的關心，但我還是要聲明，我相信我的女兒，他不是“跳樓”，他只是去頂樓散心，是不慎跌落！』

『喔～其實我也同意你的說法，因為從三樓跳下，如果死意堅決，或許妹妹應該會傷得更嚴重才是，四肢的擦傷更可佐證妹妹嘗試抓握物品，減緩跌落力道！但為什麼她會想要去頂樓散心？她受到什麼刺激嗎？』

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，無奈地說：『陳醫師你知道嗎？妹妹在學校一直受到同學的“言語霸凌”！』

「“言語霸凌”？！怎麼會呢？這樣可愛的小女孩，為什麼會受到這樣對待？」我不置可否地想著。

『陳醫師，如你所知，妹妹ㄧ直飽受“異位性皮膚炎”困擾！你也看得到，妹妹臉部以下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，在台大看的皮膚科醫生也已經給予四種藥物合併治療。可是你知道的，這樣的小朋友，只要天氣悶熱流汗，特別是背部、四肢皺摺處便開始奇癢難止，但脆弱的皮膚，輕輕一抓就流血，叮嚀她不抓更不可能。我這個媽媽無法分擔她的痛苦，讓她獨自承受這樣的折磨，同時又飽受“體無完膚”的自卑，對她我真的充滿內疚，而她的同學更是對她飽以歧視嘲弄，你能體會她每天上學所承受的壓力嗎？』

我驚訝的看著媽媽，感受著媽媽眼裡的愧疚，卻久久說不上一句話…

『你知道這樣的小孩，同學都怎麼叫他嗎？“ 你那什麼皮膚啊？噁心！”、“癩皮狗，滾拉！”，因為身體奇癢難耐，妹妹會不自主地扭動身體，但有時不諒解她的老師還會因此責備妹妹上課不專心，同學排擠她，更有意無意地欺負拍打。』媽媽接著忿忿地說道。

『小學時，因為這些層出不窮的霸凌事件，我曾經向她的班導師反應，卻得到導師回覆：「因為她成績不好才會被欺負！」，陳醫師你知道嗎？我好生氣這位老師，因為他根本沒有掌握事情的關鍵！所幸後來換了另一位班導，給予妹妹更多關懷與盡力遏止同學對妹妹的嘲笑，妹妹那時成績反而突飛猛進，因為那時的她開始不害怕上學，認真拿起書本唸書。所以我一直相信我的女兒不是笨，而是她的就學環境沒有給予她應有的包容與安全感！』

頓時，我覺得這位媽媽說得對極了！也佩服這位媽媽長久以來給予妹妹的保護與關懷。

媽媽又繼續說：『說到這一次，妹妹跌落三樓，一樣跟同學的嘲弄脫離不了關係！本來上了國中，妹妹受到同學言語霸凌有漸漸改善，因為與他熟識的同學們慢慢可以體會到妹妹的痛苦，漸漸減少對妹妹的言語欺負。但這一次，妹妹卻受到一位不認識的男同學刺激，在被那位男同學看到妹妹腳上一塊又一塊的斑塊後，竟脫口說出：「你好醜！真噁心！」。這句謾罵，又勾起妹妹心頭痛處，接下來就如陳醫師所知，妹妹想爬上頂樓散心卻不慎跌落，造成她現在又多承受這些可憐的皮肉痛苦。』

「原來，可憐的妹妹一直以來都承受著這些歧視與霸凌，難怪在這樣天真無邪的年紀裡，卻藏著深深的憂鬱與自卑」我恍然大悟地想著，卻又對這些不懂事，對妹妹施以無情嘲弄的同學們感到不齒與難過。

『媽媽，你真的很偉大，這些年來真的辛苦你了！這樣的孩子真的需要更多的關懷與保護，你一直做得很好！我不知道我還能幫你什麼？但我知道再嚴重的骨折總會康復，但心理的創傷需要很長的時間與陪伴才能度過。如果你需要什麼協助，你都可以在門診與我討論，請你也要堅強！』

『陳醫師，謝謝你願意聽完我的分享，也謝謝你照顧妹妹這一次如此嚴重的創傷。』媽媽似乎鬆了一口氣地回答。

最後，我目送著這對母女離開病房，

但內心卻感受到無比沈重的壓力，

原來言語的暴力更勝過於嚴重的身體創傷，

孩子們或許只是無心的言語與嘲笑，

卻不知道這樣的言語霸凌反而造成了一位天使、甚至是一個家庭，

心中永遠難以彌補的傷痛。

縱使自己已然身為一位骨科醫師，

卻又再一次體會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力，

很想好好教育這些孩子們關於“異位性皮膚炎”的成因，

以及努力讓他們明白這些患者與家庭必須面對的苦難與折磨，

更想對這位勇敢的妹妹說幾句安慰的言語，

縱使知道對妹妹未來所面臨的嚴峻考驗幫助有限，

但我很想讓她知道：「我了解妳的痛苦，小勇士，妳比我勇敢多了！」

我開始思索，

究竟在我成長的過程中，

我是否也曾經當過那位言語霸凌別人的男同學？

我開始愧疚，

也回憶起小學及國中求學階段，

那幾位“那些年我們一起欺負的孩子”，

這是多麼不堪回首的記憶…

我記不清楚我是因為什麼理由想加入霸凌者列伍，

只記得與大家一起欺負這些弱勢者是融入群體最好的方式，

或許也是因為害怕自己同樣被孤立，被欺負，

所以模仿起狼群，見獵心喜地做出自己相當不齒的言行。

或許身為大人的我們，

覺得這些小孩子怎麼可以做出如此不懂事的行為？

甚至生氣這些孩子竟然說出：『癩皮狗，滾拉！』，

如此卑劣又殘酷的言語，

但我們這些大人們，

又有什麼資格給予這些孩子最好的榜樣呢？

即使身為大人的我們，

打開社會新聞總是充斥各式謾罵與暴戾，

這些校園霸凌，是否也只是這個大社會的小小縮影？

我們希望這些孩子能保有同理心，給予這些弱勢者多些體諒與關懷，

但我們又花了多少時間，給予多少資訊讓這些孩子們明白，

這些弱勢者是多麼的辛苦想追上大家，

設法讓自己不要如此的“不一樣”！

我由衷地想向“那些年被我們欺負過的孩子們”說聲：『對不起』，

我應該站出來阻止這些言語霸凌而不是隨之起舞！

而對於這位勇敢的妹妹與堅強的媽媽，

我衷心感謝您們給予我如此寶貴的反思與教育，

是你們讓我知道，我應該要更努力做好這些孩子們的榜樣，

給予社會上的這些弱勢者更多的關懷與協助。

這個社會不應該是“弱肉強食”，

羞辱與欺負弱者不會讓自己顯得強大，

只有包容與體諒才是讓這社會更美好的方式。

我想我已經擬好下一次門診，見到妹妹時最想說的台詞：

『妹妹，你很勇敢喔！我想讓你知道，你身上的這些疤痕在我眼中，一點都不難看，反而是一隻隻美麗的蝴蝶，反應著你的勇敢與堅強！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