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收錄于 臺北醫師公會會刊 2013年第57卷第11期)
今天趁著on call班的悠閒,耗在星巴克裡整理著骨腫瘤的文獻,忽然想起了最近兩件與癌症相關的案例。這兩位病人,面對癌症雖擁有不一樣的情緒反應,卻都彰顯著醫療的無力及人與人間情感的堅強。
『案例一』
A先生,65歲老實的退休工人,一身硬朗,健保卡也沒用過幾次,本應開始享受人生,規劃退休生活。但天不從人願,他在一次騎乘機車中突覺左上臂不適,在無外力下忽然失去力量,上壁掛在肩膀上晃啊晃,他趕緊停下機車,轉而前往我們骨科主任門診就診。
「主任,你說我的左上臂斷了?怎麼會這樣?我沒有受傷耶!」A先生焦急地問著。
「這的確相當不尋常,看骨折的斷端也出現不正常的蝕骨變化,很有可能是病理性骨折。」主任端倪著電腦螢幕說著。
「病理性骨折?那是什麼?」A先生不安感更加重了。
「那可能表示骨折的部分並不健康,有可能是腫瘤轉移。你有其它過去病史嗎?」
「沒有啊!我一向都很健康,主任你說怎麼辦?」
「開刀吧!順便住院做個檢查.」
住院當天,A先生帶著焦急不安的太太來病房報到,看得出來A先生夫婦經過相當程度的掙扎與溝通。A先生強裝鎮定,A太太卻是難掩悲傷。
「不用擔心,我們會幫你把骨折處理好,你就好好配合我們治療。」主任堅定地說著。
「謝謝,謝謝!主任我先生就麻煩你了。」太太焦急地答著,依稀可以看出眼眶裡汩著眼淚。
「不過 …」主任這段話,沈甸甸地重壓在A先生夫婦身上。
「A先生胸部X光看到有個疑似腫塊,我們術後還需要更進一步檢查。」
「腫塊?你是說肺癌嗎?」A先生不敢置信地問著。
「這還不能確定,只能說有這個可能。而就病理性骨折判斷,這可能性不低。」主任無奈地表示。
A先生無神地看著主任,A太太掩著面,窸窣的啜泣。
「你不需要擔心,我們開完刀後會做化驗,到時候就會知道結果.即使是肺癌轉移,現今的醫療人有化療藥物可以治療。」主任忙著解釋,但主任自己和陪同查房的我心裡都知道,如果真的是肺癌轉移,預後不加,但這在目前為止的確是不能說的秘密。
「謝謝你!謝謝主任你的大恩大德!」A太太激動地說著。
主任與我踏著沈重腳步步出病房,沒有討論卻都明瞭我們即將面臨什麼難題。
手術順利結束,A先生術後也接受了胸部斷層掃描,掃瞄結果出乎意料,除了原先發現的胸部腫瘤,另外在肝臟及胸椎都發現了疑似轉移的病變.開刀組織病理報告冰冷的打著:肺腺癌轉移。
A先生帶著太太第一次回診。
「傷口很好,沒問題可以拆線了。」
「謝謝主任,那病理報告?」A先生鎮靜地問著我最期待也最害怕的問題。
診間裡一陣沈默,主任專心地換著藥,思索著要如何回答。
「主任我都這把年紀了,我受得了的,你老實說吧!」A先生牽著太太的手堅定地問著。
「並不是好東西,但就像我跟你說過,即使轉移人仍然有化療藥可以治療,我們幫你掛了胸腔科門診,他們會更詳盡跟你解釋。」雖然主任避重就輕的回避了這沈重的對話,但我瞭解主任其實是聰明的避開「宣判死刑」,沒有人願意做這工作,即使是醫療經驗豐富的主任亦是如此。
A先生,堅定地牽著A太太的手離開診間,而橫在他們前方仍有許多困難與磨難要面對,我看著他們的背影,看著他們緊握的手,內心滿是不捨。
『案例二』
B先生,滿臉紅潤,帶著他步履蹣跚的太太步入診間.
「主任,你幫幫我太太吧!他的右髖關節壞了,很多醫生都勸他換關節,我知道你是名醫,你幫幫我們吧!」B先生心切的說著.B太太卻是不好氣地瞪了他先生一眼。
「看起來的確是需要換關節了,其他醫生也建議你們要換,怎麼不給他們開一開呢?」主任看著X光,好奇地問著。
「因為我相信你啊主任,我想讓我太太接受最好的醫療,在我能力許可,還有時間還能夠為他做點事的時候,不論要花多手錢都無所謂。主任,拜託你了!」B先生滿是焦急,反倒是B太太冷冷地坐著,卻又不時望著她先生欲言又止。
「有點時間為他做事?你要出國嗎?」
「不瞞主任,我最近被診斷出肺癌第四期,已無法手術治療。想想我的日子也不多了,我想在我還能陪我太太的時候,趕快幫他把腳醫好。我不能照顧他的時候,至少她還有一雙好腳可以走,可以照顧自己,可以出國,可以代替我完成未完成的事!」B先生娓娓地說著,B太太卻又是對著B先生白眼。但其實看著這一幕的我知道,相較於先生的不捨,太太何嘗不也不捨先生,他們能這麼冷靜地談著“有限的日子“,這需要多大的勇氣。
「好!我會儘全力完成你太太的手術!」主任難得激動地說著.
手術順利完成,B先生帶著太太第一次回診.
「謝謝主任,我太太很好,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四處走了」B先生高興地說著。
「很好,傷口也很棒,可以碰水了,回去再加油復健囉!」主任一臉滿意貌。
B先生一樣扶著太太的手離開,從他們的背影裡我看見堅定的情感,雖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不知道還能看見這樣的背影幾次,或許再幾次的門診後只會剩下太太孤獨的背影,但B先生的愛永遠會陪著B太太,陪著復元的她走遍各地。
回想自己當初選擇骨科的初衷,除了對外科系抱持濃厚興趣外,有一部分原因其實在於想儘自己的一份心力讓病人有所改變,讓病人因為自己的手術或治療而有所不同。但面對癌症,醫療仍有它的限制性,特別是骨科,我們無法讓病人多活幾年,甚至幾個月都無能為力,但我們卻可以透過自己的雙手改變病人的生活品質,讓他們活的有尊嚴。
但當在我們嘗試扮演上帝的同時,卻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「人性」與「人的價值」。癌症的可怕不在於造成身體的破壞,而在於造成病人以及陪伴者精神上的腐蝕。當我們討論自己有什麼能力能讓病人多活幾年的同時,我們是不是也會注意病患能不能克服恐懼,我們有沒有給與適當的心裡支持。
病人永遠是自己最好的老師,這些情感面的學習,是我找遍各文獻都學不到的重要寶藏。身為主任跟班的我,現在還沒有能力為A先生及B先生做些什麼,但我感念他們替我上的這一課,也希望他們繼續保持堅強,戰勝病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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